《列子·天瑞》:天道常生常化
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不生者能生生,不化者能化化。
有生万物功能的“道”不生不死,有造化万有功能的“道”,本体不变不化。“道”不生不死,才能生生不已;“道”不变不化,才能千变万化,变化无穷。
生者不能不生,化者不能不化,故常生常化。常生常化者,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。
能生万物的“道”生了死,死了生,永远生生不已;能造化万物的“道”变来变去,永远变化无穷。所以“道”永远在生、在变,无时无刻不生、不变。
阴阳尔,四时尔,不生者疑独,不化者往复。往复其际不可终,疑独其道不可穷。
像阴阳一样,像四时一样。死是疑(nǐ)定于一,不是消亡;不变是在循环往复,不是不变。循环往复才能无边无际、无始无终;疑定于一,道才能无穷无尽、没有尽头。
《黄帝书》曰:'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之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’故生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自生自化,自形自色,自智自力,自消自息。谓之生化、形色、智力、消息者,非也。”
《黄帝书》说:阴阳之间的道(本体)非常神奇,永远不死,它是微妙深奥的母亲,是天地万物的根源。它连绵不断、若有若无,用之不竭。所以能生万物的道体不生不死,自然存在,始终存在;能变化万物的道体不变不化。道体有神奇的自然力量,自然地生化,自然地形色,自然地有智慧力量,自然地消息。如果说是道体在生化、形色、智力、消长,那就错了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天地安从生
子列子曰:“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。夫有形者生于无形,则天地安从生?
列子说:以前的圣人认为天地万物统统都是阴阳的变化,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无形的阴阳变化产生的,那么有形的天地万物是从哪里来的呢?
故曰:有太易,有太初,有太始,有太素。
所以说:天地万物的产生共有太易、太初、太始、太素四个阶段。
太易者,未见气也:太初者,气之始也;太始者,形之始也;太素者,质之始也。
太易阶段是精气还没有动的时候;太初阶段,此时精气已经开始动;太始阶段,精气变成形体;太素阶段,形体开始变成物质。
气形质具而未相离,故曰浑沦。浑沦者,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。
是具备了精气、形体、物质,但还没有分离的状态,叫“浑沦”。浑沦就是说宇宙万物浑然一体而没有分离开来的状态。
视之不见,听之不闻,循之不得,故曰易也。
具备了气、形、质三位一体的事物,就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,外国人叫它“神”、“上帝”,它看不见、听不到、找不着,它若存若亡似有似无,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,我们中国的祖先给它起了一个名字,叫“易”。
易无形埒,易变而为一,一变而为七,七变而为九。九变者,穷也,乃复变而为一。
易没有具体的形象、范围、边界,没有具体概念,什么都是,又什么都不是。易一变就是太极,太极再变就是阴、阳,阴阳又变就是太阴、少阳、太阳、少阴共七变,七再变就成了老阴、老阳共九变。九就到了极点,穷究了,再变只能九九归一,返回太极的原始状态。
一者,形变之始也。清轻者上为天,浊重者下为地,冲和气者为人;故天地含精,万物化生。”
所以,太极是宇宙万物一切有形事物的开始。清轻之气上浮变成天,浊重之气下沉变成地,中和之气变成人。于是古人用上面一横代表天,下面一横代表地,中间一横代表人,这就是先天八卦的来历。有了天、地、人,天地万物开始含有精气神,精气神的千变万化又化生万事万物,这就是易经的理论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天地无全功
子列子曰:天地无全功,圣人无全能,万物无全用。
列子说:天地不是十全十美,圣人也不是全能,万物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作用。
故天职生覆,地职形载,圣职教化,物职所宜。
所以天的职责是覆盖万物,地的职责是承载万物,圣人的职责教化万物,宇宙万物各有各的职责和作用。
然则天有所短,地有所长,圣有所否,物有所通。
但是天有天的不足,地有地的长处,圣人也有做不到行不通的,万物都有通否。
何则?生覆者不能形载,形载者不能教化,教化者不能违所宜,宜定者不出所位。
为什么呢?因为能覆盖万物的不能承载万物,能承载万物的不会教化万物,会教化万物的不能违背万物各自适宜的作用,万物定下的适宜作用和本位都不能超越。
故天地之道,非阴则阳;圣人之教,非仁则义;万物之宜,非柔则刚: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。
所以天地的自然规律不是阴就是阳,圣人的教化不是仁就是义,万物适宜的作用不是柔就是刚;万物都只能顺随各自适宜的作用,谁都不能超出它自己所能担负的职责范围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本体与现象
故有生者,有生生者;有形者,有形形者;有声者,有声声者;有色者,有色色者;有味者,有味味者。
所以,有生命,也有产生生命的东西。有形象,也有显现形象的东西。有声音,也有听到声音的东西。有色彩,也有彰显色彩的东西。有味道,也有呈现味道的东西。
生之所生者死矣,而生生者未尝终;
有生命的东西死了,但生命并没有死,不曾消亡终结。
形之所形者实矣,而形形者未尝有;
显现的形象虽然真实可见,但真实的形象并不存在,是我们思想的感观。
声之所声者闻矣,而声声者未尝发;
耳朵听到的声音,并不是发出的原音,是我们听觉的感受。
色之所色者彰矣,而色色者未尝显;
眼睛看见的色彩,并不是真本色,是我们视觉的彰显。
味之所味者尝矣,而味味者未尝呈。
嘴巴品尝到的味道,也不是真的滋味,是我们味觉的呈现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天地终乎
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。此过养乎?此过欢乎?
只有我和他知道,我没有生,他没有死。为什么要拼命保养身体呢?为什么要拼命喜欢身体呢?
种有几,万物皆出于机,皆入于机。
物种都非常神奇、神妙,万物都生于机缘巧合,都归于机缘巧合。
《黄帝书》曰:“形动不生形而生影,声动不生声而生响,无动不生无而生有。”形,必终者也;
《黄帝书》说:形体变动不产生形体,而产生影子。声音变动不产生声音,而产生回响。无形的道体变动不产生道体,而产生有形的现象。一切有形的现象最终一定有生有死,不会永恒存在。
天地终乎?与我偕终。终进乎?不知也。
天地会与我们一样终结吗?什么时候才是生命的终结呢?这不是我们所能思想知道的。
道终乎本无始,进乎本不久。有生则复于不生,有形则复于无形。不生者,非本不生者;无形者,非本无形者也。
道无始无终,无穷无尽,穷尽不会恒久,永远在变,不停地变。有生就一定会返回到死,有形就一定会返回到无形。死亡并不是从根本上消失灭亡,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;无形并不是从根本上就不存在,而是现象的又一种形态。
生者,理之必终者也,终者不得不终,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。
有生,按道理必定有死,到了结束的时候不得不结束,就像到了生的时候不能不生一样。
而欲恒其生,画其终,惑于数也。
但有人拼命想办法延长寿命,谋划生命的终结,这是迷惑不懂这个命数的道理啊。
精神者,天之分;骨骸者,地之分。属天清而散,属地浊而聚。精神离形,各归其真,故谓之鬼。鬼,归也,归其真宅。精神仿佛天空一样,身体仿佛大地一样。属于天的就清澈分散无形,属于地的就浊重凝聚成形。精神离开了身体,各自回到它原来的地方,所以叫鬼。鬼就是归,回到自己变化的本位。
黄帝曰:“精神入其门,骨骸反其根,我尚我存?”
黄帝说:精神进入天空,身体叶落归根,哪里还有自我呢?
《列子·天瑞》:人生四季
人自生至终,大化有四:婴孩也,少壮也,老耄也,死亡也。
人从出生到死亡,生命的变化有四个阶段:婴孩,少壮,老耄,死亡。
在婴孩,气专志一,和之至也;物不伤焉,德莫加焉。 人人在婴孩阶段,心气合一,精气神最和谐的时候,外物不能伤害它,德不能比这再高了。
其在少壮,则血气飘溢,欲虑充起,物所攻焉,德故衰焉。
到了青年,血气飘散洋溢,思想欲望都充满起来,受到外物的攻击伤害,德开始越来越衰退了。
其在老耄,则欲虑柔焉,体将休焉,物莫先焉;虽未及婴孩之全,方于少壮,间矣。
人到老年,欲望思想都减弱了,身体快要坏了,外物已经不重要,不优先考虑了。这时的德虽然不如婴孩时的完备,但与少壮阶段相比,差距很大。
其在死亡也,则之于息焉,反其极矣。
到了死亡的时候,就回老家休息睡觉去了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能自宽的人
吾乐甚多,天生万物,唯人为贵。而吾得为人,是一乐也。
我高兴的事太多了,天地生育万事万物,只有人最尊贵,而我生而为人,这是一乐。
男女之别,男尊女卑,故以男为贵,吾既得为男矣,是二乐也。
男女有别,男尊女卑,以男子为贵,而我生而为男人,这是二乐。
人生有不见日月,不免襁褓者,吾既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乐也。
有的人在娘胎里就死了,有的人生下来没有离开襁褓就死了,而我活到了九十岁,这是三乐。
贫者士之常也,死者人之终也,处常得终,当何忧哉?”
贫穷嘛,那是读书人的普遍状况;死亡嘛,有生必有死,这是人的最终归属。生活平平常常,安贫乐道,生死顺其自然,还有什么忧愁烦恼呢?
孔子曰:“善乎?能自宽者也。”
孔子说:真了不起啊!这是一个能自己宽慰自己的人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快乐无忧的人
子贡曰:先生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?
子贡说:你年青时不勤奋,长大后也不努力,到老了又无妻子儿女照顾,现在死到临头了,你还一边捡人家不要的麦穗一边唱歌,你有什么值得这样高兴的呢?
林类笑曰:吾之所以为乐,人皆有之,而反以为忧。
林类哈哈大笑,他说:使我开心快乐的理由,人人都有,人生本来就是自在快乐的,可是大家认不清楚,反而自找麻烦。
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故能寿若此。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故能乐若此。
我小时候不努力,长大以后也不去跟人家竞争,所以才能这样长寿。老了也没有妻子儿女烦我,也该到死的时间了,我现在随遇而安、顺其自然、无忧无虑,所以我能这样很高兴、很快乐。
子贡曰:寿者人之情,死者人之恶。子以死为乐,何也?
子贡说:人人都想活得长寿,都怕死。可是你老人家好像认为死亡是很高兴的事,这是什么道理呢?
林类曰:死之与生,一往一反。故死于是者,安知不生于彼?故吾知其不相若矣,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?亦又安知吾今之死,不愈昔之生乎?
林类说:死与生,不过一来一去而已。所以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死了,就不会在另一个地方出生呢?因此,我觉得生死没关系,这边死了那边生,无所谓的。我又哪里知道,一般人活着忙忙碌碌,执著地追求长生,追求名利财色,就不是迷惑呢?谁又知道,我现在假使马上死了,说不定比以前活着愈加快乐啊?
子贡闻之,不喻其意,还以告夫子。夫子曰:吾知其可与言,果然;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。
子贡听了,不明白他的意思,回来告诉了孔子。孔子说:我知道这个人大概有道,所以叫你们去跟他谈谈,果然不错,是一个晓得生生死死,永无止境的人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想要躺平休息的人
子贡倦于学,告仲尼曰:“愿有所息。”仲尼曰:“生无所息。”
子贡求学累了、疲倦了、太苦了,告诉孔子说:我太累了,想躺平休息一下。孔子说:活着不能躺平休息。
子贡曰:“然则赐息无所乎?”仲尼曰:“有焉耳,望其圹,皋如也,宰如也,坟如也,鬲如也,则知所息矣。”
子贡说:那我永远不得躺平休息了吗?孔子说:有啊,可以躺平休息啊,你看看旷野上那些高高的,像饭锅底朝天的,那些坟墓,就是你躺平休息的地方。
子贡曰:“大哉死乎!君子息焉,小人伏焉。”
子贡说:死也伟大啊,明白生死的人,认为死亡是躺平休息而已,没有什么可怕的。不明白生死的人看到死亡反而降伏害怕了。
仲尼曰:“赐!汝知之矣。人胥知生之乐,未知生之苦;知老之惫,未知老之佚;知死之恶,未知死之息也。
孔子说:子贡啊,你总算懂了。一般人都只知道活着好,却不晓得活着的痛苦。只知道老了好可怜、好疲惫,却不知道老了、死了正好是安逸休息的时候。人人都怕死,不知道死了正好可以躺平休息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不回家的人
晏子曰:'善哉,古之有死也!仁者息焉,不仁者伏焉。’死也者,德之徼也。
晏子说:自古以来有生就有死,死和生同样很奇妙。好人因此得到安息,坏人因此降伏害怕不敢作恶。贪生怕死的人,侥幸得到了生命还想过分贪求。
古者谓死人为归人。夫言死人为归人,则生人为行人矣。行而不知归,失家者也。
古人认为人死是回家,那么活着的人就是外出旅行的人。一直在外面行走而不知道回家,那是抛弃了家庭不想回家的人。
一人失家,一世非之;天下失家,莫知非焉。
一个人抛弃了家庭,所有世上的人都反对他;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家庭,却没有人知道反对。
有人去乡土、离六亲、废家业、游于四方而不归者,何人哉?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。
有人离开了家乡,抛弃了亲人,荒废了家业,到处游荡而不知道回家,这是怎样的人呢?世上的人一定会说他是放荡而疯狂的人。
又有人钟贤世,矜巧能,修名誉,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,亦何人哉?世必以为智谋之士。
又有人钟情于盛世之治,自以为聪明能干,于是博取功名,到处夸夸其谈而不知道停止,这又是怎样的人呢?世上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是有智慧谋略的人。
此二者,胥失者也。而世与一不与一,唯圣人知所与,知所去。
这两种人都是错误的,而世上的人却赞扬一个,反对一个。只有圣人才真正明白什么该赞扬,什么该反对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虚者无贵
或谓子列子曰:“子奚贵虚?”列子曰:“虚者无贵也。”
有人问子列子:你为什么如此看重虚呢?列子说:既然是虚,一切都空了,哪里还有贵重呢。
子列子曰:“非其名也,莫如静,莫如虚。静也虚也,得其居矣;
列子说:静和虚,不过是个代号名称,如果你真能保持宁静、空灵,你就找到归宿,找到家了。
取也与也,失其民矣。
有增有减,有取有舍,都是过分,都不对。
事之破石为而后有舞仁义者,弗能复也。”
先天的道德本来是完整的,不需要你去增加减少,但后天的迷惑来了,破坏了先天道德,所以,只好舞弄仁义,不可能恢复完整了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不觉其成
鬻熊曰:“运转亡已,天地密移,畴觉之哉?
鬻熊说:天地的运行变化永不停止,这个运行变化是很微细的,谁能够觉察呢?
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,成于此者亏于彼。损盈成亏,随世随死。往来相接,间不可省,畴觉之哉?
所以物质现象在一个地方减损了,在另一个地方又增加了。在这里形成了,又在那里亏损了。损失了、充实了、形成了、亏减了,生生灭灭,生死相随。往来运行,变化不断,可是变化的微细处,你是觉察不到的?
凡一气不顿进,一形不顿亏;亦不觉其成,亦不觉其亏。
所有气候不是一下了变化的,而是渐变的,一个有形的东西不是一下了就风化损坏的,都是一点一点变化的,它的形成,它的衰败亏损,都是渐变的,很不容易觉察。
亦如人自世至老,貌色智态,亡日不异;皮肤爪发,随世随落,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。间不可觉,俟至后知。”
比如人从出生到衰老,容貌、气色、智慧、仪态没有一天不在变化;皮肤、指甲、毛发,一边生长一边脱落,譬如婴孩时看上去每天好像没有变化,其实随时都在发生变化,只是之间的变化微细,你无法察觉,等到变化很明显了才知道。
《列子·天瑞》:杞人忧天
子列子闻而笑曰:言天地坏者亦谬,言天地不坏者亦谬。坏与不坏,吾所不能知也。虽然,彼一也,此一也。故生不知死,死不知生;来不知去,去不知来。坏与不坏,吾何容心哉?
列子听到杞人忧天的事后笑着说:讲天地会坏也错,讲天地不会坏也错,坏与不坏,不是我们所知道的,都是猜测推断而已。虽然如此,要么不坏,要么坏,也不会超出这两种可能。不坏则不需要担心,坏了,大家一起完蛋,也不需要担心。大家活着时,不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。死了,又不知道生是怎样。来不懂得去,去不懂得来。坏与不坏,我们又何必存在意呢?
《列子·天瑞》:汝身非汝有
舜问乎烝曰:“道可得而有乎?”曰:“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?”舜曰:“吾身非吾有,孰有之哉?”
舜问烝说:这个大道,可以得到它,为我所用吗?烝回答说: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拥有的,更何况道呢?舜问:我的身体不是我的,那是谁的呢?
曰:“是天地之委形也。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。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。
烝说:是天地给予的有形现象。你这个身心的生命都不是你的,是天地给予的中和之气。你的天赋本性,也是天地给予的顺天之意。
孙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以。天地强阳,气也;又胡可得而有邪?
你的子孙也不是你的,是天地给予的蜕壳。所以你的行动自以为很有目标,所处的位置、角度、立场自以为很有根据,乃至吃饭穿衣也自以为知道在做什么,其实都是你自以为是,都不是真的,都仅仅是相对的、临时的、假设的思想观念而已。天地之间万有现象的变化,都不过是天地之炁的阴阳精气变化转换而已,哪个又是你所能拥有的呢?
《列子·天瑞》:都是偷盗
齐之国氏大富,宋之向氏大贫;自宋之齐,请其术。国氏告之曰:吾善为盗。始吾为盗也,一年而给,二年而足,三年大穰。自此以往,施及州闾。
齐国的国氏非常富有,宋国的向氏非常贫穷。向氏从宋国到齐国,向国氏请教怎样才能发财致富。国氏就说:我啊,善于偷盗。从开始偷盗起,一年以后可以养活自己的家,再过一年财富就比较充实了,三年之后很富有,以后渐渐可以资助帮忙邻居,布施地方百姓。
向氏大喜,喻其为盗之言,而不喻其为盗之道,遂逾垣凿室,手目所及,亡不探也。未及时,以赃获罪,没其先居之财。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,往而怨之。
向氏听了非常高兴,只听了人家说话的表面意思,却不懂得人家所谓偷盗的真正内涵方法。于是跳墙打洞,凡是手摸到的,眼睛看到的,没有一件不偷不拿。没多久,就被起赃判罪了,还没收了他以前的家产。向氏放出来后,认为国氏骗他,害了他,就跑去埋怨国氏。
国氏曰:“若为盗若何?”向氏言其状。国氏曰:“嘻!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?今将告若矣。吾闻天有时,地有利。吾盗天地之时利,云雨之滂润,山泽之产育,以生吾禾,殖吾稼,筑吾垣,建吾舍,陆盗禽兽,水盗鱼鳖,亡非盗也。
国氏问:你是怎么偷盗的呢?向氏如实地说了。国氏叹口气说:唉!你太不懂偷盗的道理啦!我现在告诉你吧,上天有不同的时节,大地有各种资源。我偷盗的是天时地利,用云雨来浇灌庄稼,存蓄水利,采集山货,猎取野兽,打捞鱼鳖水产,垒土伐木建筑房子围墙,夯筑我的围墙。在陆地上偷盗禽兽,在水泊中偷盗鱼鳖,没有不偷盗的。
夫禾稼、土木、禽兽、鱼鳖,皆天之所生,岂吾之所有?然吾盗天而亡殃。
这些禾苗庄稼、泥土树木、禽兽鱼鳖都是天生的,不是我所有的,但是我偷天生的就没有问题,没有灾殃。
夫金玉珍宝,谷帛财货,人之所聚,岂天之所与?若盗之而获罪,孰怨哉?”向氏大惑,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,过东郭先生问焉。
你偷的呢?是别人的金玉珍宝、衣食财货,是别人所有的财产,哪里是天地给的呢?如果你偷这些东西被问罪,又能怨谁呢?”向氏听不懂国氏的话,以为国氏又在欺他,于是向东郭先生请教。
东郭先生曰:“若一身庸非盗乎?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,载若形;况外物而非盗哉?
东郭先生说:如果说偷盗,你这个身体难道不是偷来的吗?你的生命都是盗天地阴阳之气因缘和合而生的,哪里是你所有的呢?何况一切身外之物,哪一样不是偷盗来的呀!
诚然,天地万物不相离也;仞而有之,皆惑也。
其实,天地宇宙万物都是作用在发生变化,谁能把它分离带走,谁能把它测量拥有,身体都不是自己的,偷东西有什么用,这是太糊涂了。
国氏之盗,公道也,故亡殃;若之盗,私心也,故得罪。
国氏所谓的偷盗,是正常借用大自然的行为,是公道,所以没有灾殃;你的偷盗,是为了自己致富而偷别人家的财产,是私心,当然被判罪。
有公私者,亦盗也;亡公私者,亦盗也。公公私私,天地之德。知天地之德者,孰为盗邪?孰为不盗邪?”
只有大公无私的人和只有大私无公的人都是盗,既不大公无私,也不大私无公也是盗。既有公共资源使大家通过努力达到正常生活需要,也关照保护个人正常生活,惩罚个人的非常欲望和过分行为。既提倡大公无私,又允许保留适当的私心,这是天地自然的大恩大德。懂得天地的这个道理,那么什么是偷是抢?什么是正大光明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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